兰芳院正厅。
宋长乐踏入院门时,天光才刚亮透,兰芳院的丫鬟们正揉着惺忪睡眼洒扫庭除。
竹帚刮过石板的声响戛然而止,十几道目光齐刷刷钉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。
都知道宋长乐是从兰芳院出去的,这泼天的富贵怎么就没赶到自己头上?
有嫉妒的,当下就进屋报了信。
“宋姨娘来得倒勤快。”
青柳挑开内室的杏黄软帘,目光在她素净的藕荷色襦裙上一扫,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。
“夫人方起,姨娘且先候着吧。”
宋长乐垂首应是,安静立在廊下。
不多时,各院姨娘陆续而至,连素爱迟到的林婉淑都破天荒地早早现身。
她扶着丫鬟巧儿的手慢悠悠晃进来,见着宋长乐便眉梢一挑。
眼风在她周身扫过,待瞧见那空荡荡的皓腕,心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。
“不愧是夫人院里出来的人,宋妹妹这般积极,莫不是怕误了时辰挨罚?”
宋长乐浅浅一笑。
“给夫人请安是妾身分内事,不敢怠慢。”
话音未落,内室珠帘一响,薛明珠扶着青柳的手款步而出。
她妆扮明艳,可那双凤眼却冷冰冰的,直直钉在宋长乐身上。
“怎么?本夫人赏的耳珰,入不得宋姨娘的眼?”
屋内气氛骤然凝滞,宋长乐福身行礼,语气恭敬。
“回夫人,那耳珰贵重非常,妾身唯恐粗手笨脚损了宝物,特收在锦匣中,想着逢年过节时戴上,方不负夫人厚爱。”
林婉淑扶了扶发髻,在下首第一位施施然坐下,慢条斯理道。
“哟,那衣裳呢?也是怕碰坏了?昨儿满府都知道夫人赏了新衣,宋妹妹竟试都不试呢。”
薛明珠眼底闪过一丝满意,林婉淑这刀补得正好。
宋长乐指尖微蜷,心里冷笑——果然,院里眼线不少,她的一举一动,这些人都清清楚楚。
“夫人赏的都是极好的,妾身出身低微,怕贸然穿了反倒显得轻狂,反倒辜负了夫人的心意。”
“好一张巧嘴。”
薛明珠眯了眯眼,茶盏重重磕在案上。
“本夫人赏你,是抬举你,你推三阻四,是觉得本夫人不配赏你?”
宋长乐当即屈膝跪下,青石地的寒意透过单薄裙裾钻入骨髓。
“妾身不敢!”
“不敢?那你告诉本夫人,衣裳不穿,耳珰不戴,你是打算供起来当祖宗拜吗?!”
薛明珠声音陡然拔高,正要再逼,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“给夫人请安。”
侯府管家带着两名小厮快步走进,前头那个捧着的紫檀锦盒霎时吸住众人目光。
锦盒之中是一套累丝嵌宝的头面,花心镶嵌的红宝石流光溢彩,簪尾垂着的细金链摇曳生姿。
这般品相的头面,向来只有当家主母才配用!
想来侯爷是知晓夫人贤惠,舍了陪嫁,特意赏赐的。
青柳挺直腰板上前欲接,那小厮却后退半步,目光请示管家。
老管家径直绕过她,朝宋长乐深施一礼。
“宋姨娘,侯爷命老奴送来这套头面,说是补上抬姨娘的礼数。”
满屋霎时寂静,姨娘面面相觑,眼底满是惊诧。
薛明珠盯着那锦盒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她掌家多年,库房里有什么好东西再清楚不过。
这一套分明是南疆进贡的珍品,侯爷去年立了军功,天家赏赐的。
她整日操持家里都没敢问侯爷要,如今竟随手赏了一个贱人!
管家仿佛没察觉屋内诡异的气氛,继续道。
“侯爷特意嘱咐,说您初入后院,穿戴不必拘礼。既是主母赏的耳珰太过贵重,日后收着便是,横竖府里不缺这些琐碎东西。”
这话说得恭敬,却让薛明珠脊背一凉。
这是侯爷的敲打:自己拿陪嫁之物设局的事,他定是一清二楚。
宋长乐福身,语气温软。
“妾身谢侯爷赏赐,也谢夫人体恤。”
这一句,直接把薛明珠架在了火上。
她若再逼宋长乐戴自己的耳珰,便是和侯爷对着干;
若不逼,这记耳光,可是实实在在扇在了脸上。
林婉淑轻笑一声。
“还是新人得脸,侯爷这是怕宋妹妹受委屈呢。”
她眼波斜飞,意有所指地睨向薛明珠。
“夫人,您说是不是?”
薛明珠嘴角努力扯出端庄的弧度。
“侯爷体恤新人,是应当的。”
她看向仍跪着的宋长乐,声音温柔得瘆人。
“起来吧,有了侯爷这话,那耳珰你供着也罢,丢了也罢,横竖......无人敢再提了。”
最后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宋妹妹这头上素净的紧,侯爷亲自赏的,这次总该戴了吧?”
林婉淑还记着薛明珠夺人所好的仇,当下看戏不嫌台高,笑吟吟添柴。
方才还从容自信的主母,此刻指甲在案几上刮出细痕的样子倒像只被掐住喉咙的斗鸡,实在精彩!
“姐姐提醒的是,侯爷的心意,妾身怎敢怠慢?”
宋长乐抿唇一笑,当着所有人的面,缓缓将簪子插入发髻。
薛明珠盯着她,后槽牙咬紧的发酸。
好,很好。
一个贱婢得了几分颜色,也敢踩着她的脸往上爬?
“今日都散了吧。”
她猛地起身,袖摆险些扫翻案上的茶盏。
“本夫人乏了!”
众姨娘皆松了一口气,如鸟兽散去。
林婉淑特意缓了步子,与宋长乐比肩而行。
“恭喜妹妹高升,只是这侯府的富贵荣华啊......”
她忽然凑近,葱段似的指尖虚抚过她发间垂落的细金链,吐气如兰。
“像早春的薄冰,看着晶莹,一碰就碎。”
宋长乐余光却瞥见她空荡荡的右腕——难怪今日没听见往日的环佩叮当......
忽而想起方才锦盒角落那抹熟悉的水光,正是林婉淑常年戴着的翡翠镯子成色。
正思量间,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青柳追至廊下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。
“宋姨娘留步,夫人有请。”
林婉淑登时退开三步远,眼底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。
“瞧瞧,果然禁不起念叨,怕什么来什么。宋妹妹可要......自求多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