符秉入京那日,雪止天晴,阳光罕见地洒落在宫城屋檐上,映得鳞瓦如鳍,城墙如刃。
他身穿旧甲袍,不挂佩剑,仅带一名从骑,不上驷马,不进前殿,径直入了宫中北角的“留宾斋”。
这里是接待未带正式请旨却有封存旧籍的勋臣之地,规格不高,却意味独特。
他没急着拜访任何一方,而是静坐了一整天。
等皇上先开口。
紫宸殿内,汉武帝翻看着由内侍送来的入京记录。
纸上赫然写着:“前辽东都将符秉,于辰时抵京,暂居留宾斋。”
他放下奏本,沉吟道:“他不去东宫,也不去三皇子府?”
内侍低头:“是。”
汉武帝冷笑:“老狐狸。”
他望着殿外渐亮的天空,语气不动.情绪:
“去传太常卿、卫尉、御史大夫,入殿小议。”
“我不见符秉,但我让他知——我在看。”
与此同时,东宫内。
刘据来回踱步,眼中隐约焦躁:
“他进了京,却不见你,也不回信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杨洪闭目养神,半晌才睁眼:
“他等皇上先发话。”
“他若先来东宫,就成了‘归附’,对他自己无益。”
“他若去三皇子府,又成了‘站队’,更是死局。”
“而他现在什么都不做,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。”
刘据眉头紧锁:“那我们怎么办?不能一直等吧?”
杨洪平静摇头:
“不能动。我们动了,反而显急。”
“只需做一件事——”
“在御前案上,摆一份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东西。”
刘据一怔:“什么?”
杨洪笑了笑:“边军旧制·辽东策。”
入夜,太常卿上奏,请皇帝重修边军分册,理由是:
“旧策颁布十五载,制调多废,新兵难承旧训,拟由前辽东都将符秉入策补记。”
汉武帝看着这封折子,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模糊的笑。
“杨洪果然还是先出手了。”
“他不派人请,不设宴迎,只在公事上动一笔。”
“这一笔,不软不硬,不动不拒。”
“既然你们都等朕先动,那朕就偏不动。”
他放下折子,淡淡吩咐:
“叫符秉明日卯时进殿议策,列席,不入谈。”
“看他自己要不要说话。”
第二日,卯时未到,符秉已整衣于殿外候命。
这一刻,他知道,他的命运再次悬在朝堂的一丝目光里。
他不是来归附谁,他是来确认——谁,值得托付。
紫宸殿上,汉武帝只让他列席,不召问,不赐座。
太常卿捧卷而讲,言词温和,实为铺垫。
直至一位年轻校尉提问:“边军调补之策,书中不详旧例,是否应由当时主将补录一节?”
众臣一静,目光齐齐转向符秉。
他低头沉思片刻,缓缓站起。
“启奏陛下。”
汉武帝面无表情:“讲。”
“臣以为——辽东旧策,应予修订。但非补书,而应另设‘东策附注’,注明调补制与边屯章法。”
“昔年辽东之乱,皆因边策挂空、调令不续。书不全,则兵心不齐。”
“请陛下允臣入东策案,补注旧制。”
话音落下,殿中诸臣齐震。
这不是一次“表达意见”。
这是一次正式的、昭告天下的归位。
杨洪坐在偏席之中,静静望着符秉开口那一刻的神色。
没有一丝不甘,也没有一丝迎合。
他是真正站在了大局之上——在储君未定、皇心不明之际,他选择站在制度、礼法、与“安天下”的一边。
而这一边,恰好,是东宫。
入夜,符秉终于来访东宫。
他不说见太子,只说“投策案于杨君”。
杨洪亲自出迎,将他请入偏厅。
无人设宴,无人敬酒。
只有两杯清茶,一卷边策草稿。
符秉接过草稿,一页页翻阅,眉头轻蹙,却无一言评语。
直到末页,落款赫然写着:“杨洪。”
他抬头,第一次望向杨洪的眼睛,语气不温不火:
“你知我不是来帮人的。”
杨洪点头:“我知。”
“你若是帮人,早就选了人。”
“但我也知,你要的是兵策不乱,天下不崩。”
“而我们——是你眼下唯一看得见的秩序。”
符秉盯着他看了许久,忽而淡淡道:
“殿下比你想得更硬。”
“而你——比我预料得更冷。”
“很好。”
他起身离席,将草卷一叠:“明日我去太学堂,为东策补讲三日。”
“你们安排吧。”
杨洪起身,行一礼:
“谢将军。”
符秉走后,刘据终于按捺不住地问:
“他答应了?”
杨洪点头:
“他不属于我们,但他愿意——与我们同坐一张桌。”
“这就够了。”
“下一步,是三皇子的人,会先受不了。”
刘据皱眉:“什么意思?”
杨洪将案上的印章轻轻一合,语气如霜:
“他本以为,符秉会是他的刀。”
“却没想到,刀却掉头——斩了他。”
三皇子府中,灯火如豆。
郑广站在堂前,脸色阴沉。
他刚从太学堂听讲归来,亲眼看见符秉登堂授课,言词恳切、讲策入理,席间十余名中书文官、兵曹小吏皆记笔如飞,无不动容。
“他站队了。”郑广语气低沉,“不但站了,还讲得冠冕堂皇。”
刘旦不语,只静静地望着窗外檐角冰凌。
他早该想到,符秉那样的人,不会甘于沉默,也不会愿意成为任何人的私将。
杨洪不是拿兵力逼他,不是拿利益买他——他是拿天下大势压他。
“那我呢?”刘旦缓缓开口,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不甘,“我还剩什么?”
郑广没有回话,片刻后,刘旦握紧茶盏,盯着案上一封未启的密信,低声道:
“他既然逼我下场,那就别怪我——先动手。”
他终于明白,在杨洪设的这局里,没有人可以永远做旁观者。
要么是旗,要么是子。
而他,不能只当棋子。
夜色更沉,风掠帘角,三皇子的茶盏在他掌中微微发抖,终被他一把掷碎在地。
“杨洪,你要的太多了。”
他转身吩咐:“让人备车,去找江充旧部——我要动线。”
一场更大的风暴,即将自他手中,悄然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