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西门启封的那一刻,天色尚未破晓。
冷风中,三皇子刘旦身披青袍,登上未加装饰的轻车,车后随行不过十五人,马蹄不急不缓,队伍整肃有序,未着军服,不披仪仗。
一切都合乎礼度,恰到好处地“不惹眼”。
但杨洪却知——这恰恰是最危险的。
“越不惹眼,越心怀鬼胎。”
他站在东宫内院,身披大氅,望着晨风中的飞雪,目光沉静如水。
“三皇子若只为遥祭,何需悄然离京?”
“何需绕过内卫,不走正门,而走西阙旧道?”
“他在等。”
“等我动,等我封。”
“只要我出手拦他,他就能奏我越权。”
杨洪低声道:“我们,不能拦。但可以——送。”
刘据一愣:“送?”
“是。”杨洪望向他,神色平静,“我们送他一路清道,派东宫亲卫代骑巡防,送茶送炭送便粮——送得他动弹不得。”
“送得他走不快、睡不好、连每句话都要被人记录。”
“让他明白,他的每一步,我们都知道。”
“让皇上知道,我们知道——但不动。”
“会让人看不懂?”
“越看不懂,皇上才越忌惮。”
当日下午,东宫调遣四名辅卫,亲自护送三皇子车队西行。
表面是“遵太子之命”,实则由杨洪亲拟的随行监督,名曰“兵线考察”。
四人皆东宫旧部,言行谨慎,忠于调度,不插手,不应答,只观察,只记录。
他们是东宫的“眼”。
而杨洪,则站在长安北塔望楼上,看着那支不起眼的车队渐行渐远。
“去吧。”
“看你能见谁。”
果然,第三日清晨,杨洪便接到密报:
“三皇子车队于洛西驿站中途停留,夜半曾有一黄袍客入营,疑为旧辽营都将符秉。”
“符秉为陛下旧将,曾领三千铁甲东征,四年前因‘避兵事’借病归田。”
“符秉曾在军中与太子无往来,倒与三皇子暗通声气。”
杨洪看完信,眉头微蹙。
“符秉……”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。
“我记得他。”
“当年边将失察,皇上欲杖斥,他以死谏求宽,最终脱身。人虽归田,实则心未离兵。”
“他是兵符。”
“若他点头,三皇子手上就不止是文人了。”
刘据闻言紧张:“那要不要拦?”
杨洪却摇头:“不能拦。我们不能坏了符秉的‘臣节’。”
“但可以‘请’。”
翌日,一封请帖悄然送.入符家庄院,由东宫辅卫亲自送达,署名“东宫杨洪”。
未言责,也未设宴,只一句:
“太子讲武,未得兵心。愿请前将军入京言策,不涉职,不谈赏。”
符秉看完后,未言拒绝,也未应允。
只是坐在堂前,沉默了许久,望着天边微落的雪光低声道:
“杨洪这人,怕是真的要为太子——争到底了。”
与此同时,三皇子在得知杨洪“送人盯路”之事后,并未表露愤怒,反而在夜中宴中冷笑:
“他盯着我,不是因为害怕,是因为——怕我得人。”
郑广提醒:“殿下,此行已近边郡,不如停一停,转入私庄,与旧部密谈?”
刘旦却摇头:“不能躲,越躲越显我有私。”
“我只做‘皇子祭边’,不提兵,不见将,只顺路探一探——你看他如何应对。”
“他若真急了,就输了。”
第六日,杨洪果然再次递帖。
此回不是请符秉,而是请——三皇子。
请他返京后“于太子讲学堂论‘边防策’”。
邀请公开,措辞平稳,礼数周全,甚至附上笔墨与文纸,为其“草拟言策”。
“他要的,不是我策,是我口。”
三皇子坐在驿馆内,将那纸条反复看了三遍,冷笑一声:
“杨洪——你这是要当着天下人,把我拽进太子的影子里?”
郑广问:“那殿下应不应?”
刘旦将纸卷轻轻丢入炭炉:“不应。”
“若我应了,就是默认了‘太子主外,我辅言’。”
“到时候,皇上再想扶我一手,都要再考虑一回。”
东宫得报后,刘据有些失望:“他果然拒绝了。”
杨洪却笑了。
“他不应,说明他怕‘站队’。”
“只要他还怕,就不敢乱动。”
他站起身,望着天边远远浮现的车马影,低声道:
“接下来,就看符秉——应不应。”
大雪封门的第九日,东宫内侍快步奔入正殿。
杨洪接过他递来的密札,封口未启,心中已有预感。
他拆开,只见纸上寥寥数字:
“符将军今晨已启程,三日后可至长安。”
落款是德武营副将亲手所署,字迹干练,笔锋犹硬。
杨洪沉默半晌,轻声道:
“他还是来了。”
刘据听闻后,眼中透出几分喜意:“他果然愿为我言?”
杨洪却不置可否,只缓缓起身,将札卷收入袖中。
“他不是为你言的,也不是为我,是为他自己。”
“这一路他不应、不语、不表态,最后却愿入京,不是归心,而是立场。”
“——他要向皇上证明,他还在。”
刘据皱眉:“那对我们是好是坏?”
杨洪缓缓吐出一口气:
“未必是坏事。”
“符秉这个人,从不为人卖命,但若你能让他相信,这江山需要你——他会自己站过来。”
“但在那之前,我们不能逼他。”
“我们要等他自己说话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一沉:
“可有些人,是等不下去的。”
刘据一怔:“你是说——三皇子?”
杨洪微微一笑:
“他若知符秉入京,却不在他控制之下,会是什么心情?”
“他会出手。”
“下一场局,不在边地,而在长安。”
夜色浓重,东宫灯火已灭,唯独杨洪书房内还亮着一盏孤灯。
他在案前静静地写着什么,笔落无声,字字沉稳。
写到一半,他停下笔,望向窗外雪夜,沉默良久。
一名亲卫在门外低声禀告:“三皇子今日回京,未入宫,而是直接回府。”
杨洪轻轻点头:“他在等。”
“他在赌符秉入宫后先见谁。”
“如果符秉先见我,他就输了一半。”
“如果符秉先见皇上,他就还有筹码。”
说着,他将笔搁下,轻声道:
“去告诉礼房——不设宴,不接见,不发帖。”
“只留东宫讲武案底一份,明日送.入御前。”
“我们也等。”
“等陛下自己发话。”
雪落无声,长安城又陷入新一轮静寂的暗战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