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夜未歇,宫灯如豆。
杨洪身着深色斗篷,未着随侍,独自一人骑马缓行,直往京西护军营。
这座营地名为“德武营”,原隶属于北军,后因皇城扩建,划归御林军编制,常年驻守京畿南北交通要口。
如今东宫调训之兵,便多出自此营。
他此行无诏、无令,也非巡视。
他是来“问心”的。
营门早被密信通知,主将刘进亲自迎至营中。
杨洪下马时,披风一抖,带起雪沫,刘进抱拳行礼:
“杨大人临营,有失远迎。”
杨洪摆摆手:“此来非为训兵,只为一事——听兵说话。”
刘进一愣,旋即低头:“请大人移步后营。”
后营火帐暖意初生,杨洪步入,望见三十余名兵士整齐列坐,甲胄卸尽,皆着便装,神色肃整。
杨洪未言,先坐定,自斟一盏温茶,轻轻饮尽,方抬眼道:
“本宫近日讲武,诸位皆在场。”
“今日之来,不为威,不为令,只问一事——可愿归心东宫?”
这句话说得很轻,落在每个人心中,却沉如铁锤。
片刻沉默后,一人起身抱拳:“东宫能讲军纪,不乱赏罚,属下不才,愿听调于太子。”
其余数人相继应声,虽不慷慨激昂,但声音低沉有力。
杨洪点头,未笑,只将一封薄册从袖中取出,递给刘进:
“这是太子亲制《卫纪补策》,列明兵责赏律,并不越制,但有明示。”
“东宫不求独兵,只求有兵可用。”
刘进接过,神色复杂,半晌才叹道:
“殿下能让杨大人出言至此……是真动了心。”
杨洪起身,言简意赅:
“我们不能等皇上再犹豫。”
“所以,只问一句:若三皇子借兵借将、求援兵力,德武营如何应对?”
刘进抱拳,郑重其事:
“无诏不调,有令不借。”
杨洪静静望着他,片刻后道:
“此言——我记下了。”
当夜,杨洪未回东宫,而是留宿于营外书舍。
一夜未眠,他将兵名册、调令副本、边军资历逐一过目,挑出其中三人,附上小注:
林濯:边地退伍,刀阵熟练,原属虎卫。
张晟:东郡捕军出身,精弓术,为人谨慎。
彭时:不善言辞,但曾破营救主,有死士之志。
这三人,他准备亲自提拔为东宫内卫偏将,不归中军,专听东宫调度。
“不能有兵权,就先养兵心。”
与此同时,三皇子刘旦也在听信。
他坐在书房中,盯着面前的茶盏良久,终是问道:
“杨洪,去了德武营?”
谋士郑广点头:“营中并未排拒,据说营主刘进亲迎。虽无兵调,但气氛……已偏。”
刘旦沉声道:
“他竟真敢这么做?”
“陛下不会不知。他敢去,说明他知道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
郑广劝道:“殿下不如也走一走边营,以‘祭边功臣’之名,重提故将。”
“既不可明争,便以德服。”
刘旦沉吟片刻:“也好……他去德武,我便去安东。”
“看看谁更得人心。”
三日后,杨洪回宫。
东宫内卫三将入职,皆不着官籍,仅挂“东宫听调之职”,却个个心照不宣。
刘据望着杨洪,语气里带着点不安:
“你不怕激怒陛下?你这一趟,几乎就是在逼他表态。”
杨洪淡然一笑:
“我不是逼他,我是告诉他。”
“告诉他,太子可以有军。”
“不是为了谋逆,是为了护命。”
刘据怔住,久久未言。
杨洪却轻声道:
“陛下心里是有账的。”
“太子不动兵,他会担心你被吃掉。”
“太子动兵,他才会想,你是不是——能自己撑住。”
当夜,宫中召集中书令、御史大夫、太常卿等七人,于紫宸殿外密议三刻钟。
无人知具体所议,但翌日清晨,一道内旨传至东宫:
“太子可设辅卫四人,听内宫差遣,不得调兵出营,不得署令外派。”
杨洪看着手中旨意,缓缓笑了。
“陛下,终究还是给了我一把钥匙。”
“虽然短、虽然钝……但至少,不是空鞘。”
杨洪站在窗前,手中那封短短一行的内旨在火光中微微颤动。
纸页极薄,语气极轻,但落在他掌心,却有一种极为复杂的份量。
“可设辅卫四人。”
不是军职,不是调令,只是一个“可以”,一个“数目”。
这是皇帝给他抛出的绳子,不长,不稳,却足够他站起身来。
“他还是不信我。”杨洪轻声说,语气中没有愤怒,反倒有一丝释然。
刘据立在一旁,仍旧难掩疑惑:“既然信你,为何不直接允我调兵驻营?”
杨洪转过身,认真望着他,语气缓慢而锋利:
“因为他不想你‘能兵’。”
“他只想你‘可保’。”
“陛下不是要你夺.权,他是要你在必要的时候,能不死。”
“这就是皇帝的信任——带着钩子的信任。”
刘据怔怔望着他,良久才低声道:
“你说的这些……如果不是你告诉我,我连想都想不到。”
杨洪没有回答,只轻轻一笑。
他没有告诉太子,他为了这一封内旨,几乎走到了朝局的刀尖上。
他没有告诉太子,中书台里,有多少眼睛在等他越雷池一步。
也没有告诉太子,他这一次去军营前,是留了遗书的。
若是那封密信送早一刻、或者御史台的“疑兵折”送晚一日,他们现在就不是站在宫中对话,而是被人关进诏狱。
权谋,从不是纸上游戏。
每一步都可能是命。
这一夜,杨洪彻夜未眠。
他将那封内旨亲自抄写三遍,一份存东宫,一份交辅卫,一份藏入暗格。
他从来不信圣意长久,也不信恩宠不移。
纸写下的,是皇帝今日的态度,而他要做的,是用下一场胜利,去赢得明日的“下一纸”。
正当他卷起手中副本之时,外侍快步进门,行礼低声:
“启禀大人,三皇子今夜离京,言为祭边。”
杨洪动作一顿,眉头缓缓皱起。
“祭边?”
“是。”内侍低声,“名义为‘遥祭辽阳故将’,明日启程,随行者十五人,多为文臣、郡中旧属。”
杨洪望着火光,良久不言,指尖轻敲桌案:
“他动了。”
他忽然轻声笑了一下,声音低得像是风声:
“讲书的是他,出城的也是他。”
“这局,三皇子,是想下到底了。”
他转身吩咐:
“去请刘进入宫,今夜,不许德武营外调一人。”
“再吩咐右护卫,从现在起——监北门。”
“他要去祭边,那我们就看看,他‘祭’的是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