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初霁,寒意入骨。
东宫南苑的演武场,积雪未融,四周却已布下整齐兵列,红旗下的银甲将士,寂然如雕塑。
杨洪负手立于场边,未披裘衣,整个人宛如立雪而不动的松。
他眼中没有雪,只盯着前方。
今日,是太子讲武之日。
从设局开始,他就明白,这不是一场练兵,更不是一场表演,而是一场昭示、一场试探。
试给皇帝看,也试给敌人看。
太子刘据缓步走出内殿,神色肃然,目不斜视地走上那片白茫茫的训练地。
鞭声一响,鼓声震天。
“步阵!”
杨洪一声令下,甲士们整齐列队,六人为一列,三列为一纵,刀盾翻转间雪飞如瀑,整齐如一人起落。
刘据站在队前,手握竹策,脸上被风雪打得泛红,仍不动分毫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兵列的每一步移动。
一个动作慢了半拍。
刘据抬手,将策狠狠砸在雪地上:“再来!”
队列重整,重新操演。
杨洪在一侧不语,目光却闪过一丝赞许。
——他不是在训兵,他是在训“威”。
这一刻的太子,不是储君,而是主帅。
而这,就是他杨洪真正要“示人”的东西。
讲武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。
风雪渐歇,兵士列队而立,汗水与霜交织在眉发之间。
刘据收起竹策,走向场边,杨洪为他披上狐裘,轻声一句:“今日,您是主将。”
刘据眼神微热:“他们……是真的服我了?”
杨洪看着场上的那些兵卒:“不是服,是怕。怕你真能上战场,怕你真能动他们的命。”
“这种怕,比敬重更真。”
刘据默然片刻,点了点头。
杨洪却未松懈。
他知道,这一场“讲武”,是给皇帝交的答卷,可真正的回信,还没到。
当晚,宫中传出消息。
中军校尉在向陛下呈报讲武情况时,言辞谨慎,却重点提到一句:
“太子训兵,守纪而不张,兵列井然,未见逾规之事。”
汉武帝听完,没有表情,只挥了挥手:“退下。”
片刻后,他低声道:“他终于还是动军了。”
没有怒意,没有惊讶,反而像是早有预料。
他唤来近侍:“三皇子,可在府中?”
内侍迟疑:“回陛下……今夜三皇子请学士讲《兵书》,府中设宴。”
汉武帝冷笑了一声:“讲书?他怕是想讲兵心。”
他顿了顿,又吩咐一句:“传他明日入宫吧。”
第二日,风头未歇,流言已起。
“东宫训练的那批兵,不是正军,是杨洪从北边调来的散兵。”
“说是讲武,其实就是练兵。练给谁看?”
“皇上若信了,怕不是储位稳了;若不信……”
这些话没有流进朝堂,却满布街市。
而杨洪,已经听见了。
听到第三遍时,他将一卷奏章轻轻放下,冷声道:“他们开始动嘴了。”
刘据沉不住气:“要不要驳?”
杨洪摇头:“驳什么?皇上不是不知,是在看。”
他站起身:“我们越驳,越显心虚。”
“既然他们想逼我们露破绽,那便给他们一场真正的‘破绽’。”
刘据一怔:“你又要做什么?”
杨洪微笑,手指在案上一点:“三日后,再讲一次兵。这次——请他们来听。”
三日后,东宫讲武再开。
但不同于上次整肃兵列,这一次杨洪改讲“兵粮制调拨律战时留城之法”。
所有讲解,不谈军事,只谈后勤。
所请之人,不是士卒,而是老将、文吏、太常博士、中军副尉,甚至还有几位中立御史。
他将一本《兵制纪略》缓缓展开,对着满座朝官淡然开口:
“太子讲武,非为耀武,而为解法。”
“东宫有兵,陛下所赐;东宫行法,是为修规。”
“若诸君尚疑,可入太常,翻册为据。”
满堂无人言语。
讲完后,杨洪行礼不起,只言一语:
“太子讲兵,不敢逾制,只愿助国。”
那一刻,在座数人低头行礼,其余虽无动作,却也未有人再言“私军”之事。
当夜,三皇子接旨,入宫。
汉武帝凝视他良久,忽然道:
“你怎么看太子讲武?”
刘旦沉声应答:“兄长讲武有度,兵整而不张,是朝廷之幸。”
汉武帝眼中闪过一丝异色。
“你不是一向与他不睦?”
刘旦叹息:“我与兄长争不过朝心,争不得父恩。若再争兵,那便是乱臣。”
他言语谦卑,态度诚恳。
汉武帝却不言语,只轻轻摆了摆手:“退下吧。”
刘旦刚走,汉武帝便低声道:“一个识礼的三皇子,一个敢动军的太子——”
“可朕老了,不能赌错。”
当晚,杨洪回到书房,一身寒气未散,案上的灯烛摇曳,映着他衣角上的雪水缓缓蒸发。
门外雪未停。
王庭之上风未起,但他知道,陛下的心,已经在动了。
三皇子今日的回答,无懈可击。
他承认太子的讲武,又主动表明“识礼不争”,连退三步,几近完人。
杨洪坐在案前,将那份兵讲文书轻轻折起,叠好,放入最下层书匣。
那是一份“用不上的筹码”,至少眼下是。
“人一旦开始装谦,就证明他要动真格了。”
杨洪喃喃低语,拈起一枚棋子,落在棋盘中央。
夜色深沉,他端起茶盏,却没喝,只静静望着窗外堆雪。
刘据今日赢了场面,但输在“后招”。
皇上让三皇子入宫,不为责备,只为对照。
“太子有兵,三皇子有言。两强对峙,朕该偏向谁?”
这是皇上心中真实的问题。
也是杨洪下一步必须解答的问题。
他望着窗外沉思许久,低声自语:
“兵权只是第一步,接下来……要动的,是人心。”
“该去一趟军营了。”
他起身,披上斗篷,未召侍者,独自一人出了东宫。
风雪中,他的背影沉稳如山,裹着一场尚未开打的战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