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入冬,寒意日重。
宫道上的梧桐叶落得干净利落,只剩下一条空寂无声的石板路,在晨雾中延展入深宫大内。
杨洪立于讲学堂廊下,披着狐裘,目光静静望着东宫南苑的方向。
今日,是东宫“武略讲坛”开讲的第三旬,也是六位军中庶官正式入侍的第十日。
表面是“听讲”,实则是“试用”。
杨洪清楚,皇帝默许他们进入东宫,却并未下明令赐权,说明此事尚处于“可观可控”的边缘地带。
一切都必须掌握分寸。
这就是权谋:不光要“做”,更要“会停”。
他转身回殿,对身后的记录弟子低声吩咐:
“今日讲兵法《九变》,重点讲‘形与势’,不许谈兵权,不许言军政,旁人听得懂最好,听不懂——更好。”
那弟子应声退下。
杨洪收紧披风,低声一句:“我们教的不是兵,是态度。”
与此同时,三皇子府中。
刘旦披读夜灯,面前坐着的是中书台一位退休多年的老臣,名唤郑广。
此人文名不显,却是昔日太傅门下的谋臣之一,性情极其沉稳。
刘旦合上手中密信,语气平静:
“此信,三日前从河东送至,是江中丞写的。”
“他愿以余生为我建言,许我扶摇。”
“您怎么看?”
郑广抚须沉吟:“江中丞目下虽失势,但手中旧人甚多,若再拉拢部分北地兵卒,未必不能再起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刘旦挑眉:“不过什么?”
“不过,太子如今如日中天,动静皆有深意。若他察觉我等异动,未必不先下手。”
刘旦淡然一笑:
“他是太子的谋士,不是储君。”
“我只问您——若陛下有意再择储,可行否?”
郑广起身行礼:
“若殿下欲谋,请早布,莫贻误圣心。”
刘旦点头:“从今日起,清议之士由我请宴,不谈国事,只论‘德才’。”
“半月之内,定要让朝中再起疑心。”
“东宫可清内,我便扰外。”
而在东宫,杨洪也感受到风中隐隐的不安。
北军副将卢淮的侄子,一位本已调入讲学堂听学的庶官,突然辞职出宫,据说是“外祖病危”。
杨洪接到消息后,只静静望着案上的木雕香炉。
“他不是辞官,是被唤回去了。”
他转头对刘据道:
“三皇子,已开始在军中动人。”
刘据一震:“那怎么办?皇上若真被他引了心思,再起争议,我们……”
杨洪抬手制止他:“不要急。”
“我们已经在宫中种了子,接下来,要缓,不要急。”
“你若急,只会暴露。”
他顿了顿,忽而道:“殿下近日少出殿,不赴宴、不见客、不收信。”
刘据一怔:“装病?”
杨洪点头:
“你这一病,让三皇子以为你将虚,他便会更快露出破绽。”
“而我们,就顺势——设下一口‘探局’之网。”
三日后,太子因“旧伤复发”停朝避见,宫中传言四起:
“太子病了。”
“东宫自上次风波后,似乎气运不济。”
“听说连讲学都停了。”
三皇子府则大宴宾客,请名士论学,赏词赋画卷,京中学子、士子竞相拜访。
朝中清流也开始微微侧向。
就连中书台,近来调令公文里“太子”二字都被谨慎回避,改为“东宫”或“讲学处”。
这种变化,只有细看才知。
杨洪却每日盯着这点微末改动,心中逐渐凝出一条主线:
皇帝仍未决。
但三皇子的步子太快了。
一旦过快——就容易踩中“底线”。
果不其然,七日后,京师一名清议学官在三皇子府上,酒后失言:
“储君未立,国本未定,我等士子自当扶正气。”
此语传入宫中,先由太常寺记档,后至中书,最终递入汉武帝案前。
那日,汉武帝焚香未语。
良久,他淡淡一句:
“刘旦也急了。”
“先是江充,再是清议之士——朕若不敲他一下,怕是要当朕老了。”
他唤来宦官:“传三皇子,禁足三日,不得会客。”
东宫,杨洪闻讯后,神色如常,只轻声一笑:
“动了。”
他将新制军布册合上,放入案箱。
“殿下可起身了,您那场‘病’,也该好了。”
刘据从榻上起身,半真半假地咳嗽一声:“病了七天,倒也歇足了。”
杨洪叹息道:“只是敌动一步,我们得动三步,才能不落后。”
“接下来,咱们该请一次‘军礼’。”
刘据一愣:“军礼?”
杨洪眼神微寒:
“东宫讲武,太子亲自训兵。”
“我们要让皇上看看——东宫虽病,尚能带兵。”
杨洪从书案后站起身,披上鹤纹锦袍,望向窗外寒霜覆枝的东宫演武场,眼神清亮冷锐。
“我们已经讲了太多的书,是时候,讲一讲刀了。”
这句话说得极轻,却像是一柄从鞘中缓缓抽出的长剑,寒意无声。
翌日,东宫贴出通告:
“太子讲武三日,开坛训兵,内外卫士听令而集,操典以《军规·三节法》为据。”
消息传出,震动不小。
讲学归讲学,太子亲训,已近演兵之权。
更引人注目的是,杨洪亲自撰写了《东宫军讲要览》一书,内容虽无一句谋逆,却处处暗藏兵权调度的章法逻辑。
此举一出,三皇子府一夜未眠。
“他不是装病,他是借病避风,再借训兵转势。”
刘旦望着手中那本《要览》,咬牙低语:
“杨洪这人,若不除,我永无机会。”
而远在宫城之中,汉武帝端坐案前,手中翻着同一本薄册。
火光照映下,他忽而笑了笑:
“讲得好。”
“只是,他这一讲,是讲给朕听的,还是讲给朝堂听的?”
他目光缓缓合上书页,转头吩咐:
“传中军校尉,观东宫三日讲武,不得惊扰,但要记得——细看。”
风雪欲来,局势未定。
东宫讲武三日,将是太子与三皇子之间,一场无声的对峙——
是权柄试探,更是天心之争。
胜负未分,暗潮已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