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在灰蒙蒙的秋雨中醒来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,雨丝连绵不断,敲打着玻璃窗,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声响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。
顾屿站在诊疗室的窗前,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。他很少抽烟,只在思绪被彻底困住时才会寻求尼古丁那点微末的麻痹。窗外,被雨水冲刷的世界模糊不清,如同他此刻的心情。关于“李哲”的搜索,彻底走进了死胡同。那个名字,连同它所承载的所谓“背叛”与“创伤”,像一个被精心擦除的污点,不留一丝痕迹。这绝不是巧合。这是警告,是宣言——宣告苏晚的过去,是一片被严密封锁的禁地,擅自闯入者,必将付出代价。
这份认知,像冰冷的雨水渗入骨髓,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。他面对的,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抑郁症患者,而是一个……极其危险且拥有强大隐匿能力的对手。她精心构建的“完美病患”形象,此刻更像一座布满荆棘的王座,而她端坐其上,冷眼旁观着试图靠近的“救赎者”如何被尖刺所伤。
“笃笃笃。”
敲门声打断了顾屿的沉思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。
“请进。”顾屿迅速将烟收起,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沉稳。是助手林薇。
林薇推门进来,脸色有些异样,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、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信封。她的眼神闪烁,带着点犹豫和不安。“顾医生……这个,是刚才在诊所楼下信箱里发现的。没有署名,也没贴邮票,像是……有人直接塞进去的。”她将信封放在顾屿的办公桌上,动作小心翼翼,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。
“知道了,谢谢。”顾屿的视线落在信封上,心微微下沉。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。
林薇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低声说:“顾医生……您……小心点。”说完,她匆匆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了门。
诊疗室里只剩下顾屿一人,窗外的雨声显得更加清晰。他拿起那个信封。纸质普通,没有任何指纹或特殊痕迹。他拆开封口,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A4打印纸。
展开。
纸上没有抬头,没有落款,只有几行冰冷的、用最常见的宋体打印的文字:
尊敬的顾屿医生:
我们怀着极大的担忧向您举报关于您的一位病人——苏晚小姐——的严重情况。
苏晚小姐具有极高的伪装天赋和操控欲。她向您展示的抑郁症症状,是其精心设计的陷阱的一部分。她的真实目的并非寻求治疗,而是试图控制并摧毁治疗者,以满足其扭曲的心理需求。
已有前车之鉴。她曾将一位试图帮助她的心理咨询师(化名“李哲”)拖入深渊,导致其身败名裂,精神崩溃,最终被迫彻底消失于人前。该咨询师因违反伦理(与病人发生不当关系、泄露病人隐私)被吊销执照,其遭遇的“意外”事故也疑点重重。
我们强烈建议您立即终止与苏晚的医疗关系,并保护好自己的声誉与安全。她的危险远超您的想象。
知情者 敬上
字字诛心。
顾屿捏着纸张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针,一根根扎进他的视线。
李哲!
这个名字,再次以如此狰狞的方式出现!不是苏晚口中那个背叛她的“朋友”,而是……一个被她摧毁的同行?一个因她而“消失”的、身败名裂的心理咨询师?
举报信的内容,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,激起滔天巨浪。震惊、怀疑、寒意……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。这封信是真是假?是恶意中伤?还是……血淋淋的真相?
它精准地戳中了他最深的疑虑——苏晚的“完美”表演,她的高功能伪装,她对隐私近乎偏执的保护(“李哲”的消失),以及她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。
“身败名裂”、“精神崩溃”、“彻底消失”、“意外事故疑点重重”……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,描绘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。而苏晚,被置于这幅图景的中心,如同一个披着天使外衣的、微笑的恶魔。
顾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,将举报信摊开在面前。职业素养让他第一时间质疑信息来源的可靠性:
1. 匿名:无法追溯,可信度存疑。
2. 措辞:充满主观臆断和煽动性词汇(“扭曲的心理需求”、“摧毁治疗者”),缺乏具体、可查证的细节(除了“李哲”这个名字,但这个名字本身已是谜团)。
3. 时机:在他开始深入调查“李哲”并明显对苏晚产生警惕之后出现。像是……一种警告?或者,是苏晚自导自演,用来测试他反应、加剧他疑虑的手段?
然而,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就疯狂地汲取着养分。苏晚在咖啡馆抛出的“信任”诱饵,她对张雅灌输的关于“过度关心即伤害”的暗示,她在不同场合展现的极端反差……这一切,似乎都能在这封举报信提供的“框架”下,得到一种令人不安的、全新的解读。
她不是迷途的羔羊,她是潜伏在羊群中的狼。而她看中的猎物,正是试图照亮她的牧羊人。
顾屿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。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,敲打玻璃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烦意乱。他拿起手机,指尖悬停在苏晚的号码上。质问她?不,这太愚蠢,只会打草惊蛇。直接终止治疗?基于一封匿名举报信?这不仅违背职业道德,更可能激怒一个未知的危险存在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举报信仔细折好,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。冰冷的金属锁舌“咔哒”一声合拢,像关押了一个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怪物。
城市的另一端,苏晚的公寓里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静谧。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阴沉的雨幕,只留下一丝柔和的人工暖光。
苏晚赤着脚,踩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。她没有开主灯,只有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。她刚刚结束一个电话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她走到客厅中央巨大的玻璃茶几旁。上面,静静地躺着一支花。
不是娇艳的玫瑰,也不是清新的百合。而是一支花型完美、颜色浓郁到近乎诡异的黑色玫瑰。花瓣厚重如丝绒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,像凝固的午夜。它被精心地插在一个细长的、没有任何装饰的透明水晶花瓶中,没有绿叶陪衬,孤傲而神秘。
花茎上,没有刺。被处理得光滑无比。
一张小小的、同样纯黑色的卡片,压在花瓶底座下。上面只有一行印刷体的银色小字:
「荆棘已备好,静待王冕加身。」
没有落款。
苏晚伸出纤细的手指,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、丝绒般的黑色花瓣。触感细腻而带着一种死亡的诱惑。她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、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。不是温暖的微笑,而是一种……欣赏杰作般的、带着冰冷愉悦的弧度。
“匿名信……送到了吧?”她心底的声音响起,如同耳语,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。“恐惧了吗?动摇了吗?顾屿……当你打开那封信,看到‘李哲’被描绘成我的‘猎物’时,你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是否第一次涌入了名为‘怀疑’的阴霾?那颗充满救赎信念的心,是否被撕开了一道裂痕?”
她优雅地捏住一片黑色的花瓣,指尖微微用力。坚韧的花瓣在她手中被轻易地撕裂,发出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。深色的汁液沾染上她莹白的指尖,如同凝固的血。
“李哲……一个自以为是、妄图用他那套浅薄理论‘治愈’我、甚至想‘拯救’我的蠢货。他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秘密,还愚蠢地以为那是‘爱的救赎’。他消失,是因为他必须消失。他的存在本身,就是对我精心构建世界的污染。”苏晚的眼神冰冷而毫无波澜,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“至于那场‘意外’?不过是命运对他愚蠢的最终裁决罢了。”
她松开手,那片被撕裂的黑色花瓣无声地飘落在光洁的茶几面上,像一小块来自深渊的碎片。
“而你,顾屿……”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,落在了那个被阴雨和匿名信困扰的心理医生身上。“你比他聪明,也比他……有趣得多。你的‘光’更纯粹,更温暖,也更值得被……细细品尝,慢慢熄灭。”
她拿起那张黑色卡片,指尖拂过那行银色的字迹——“荆棘已备好,静待王冕加身”。
“荆棘?当然。”苏晚低低地笑了起来,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诡异。“举报信是荆棘,张雅心中埋下的怀疑是荆棘,那个消失的名字‘李哲’更是最锋利的荆棘。它们会缠绕你,刺痛你,让你每一步都鲜血淋漓。”
“至于王冕……”她的笑容加深,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、冰冷的美丽。她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。镜子里映出她穿着白色丝质睡袍的身影,面容绝美,眼神却如同无星无月的永夜。她伸出手,仿佛在虚空中为自己戴上一顶无形的冠冕。
“那顶用你的信念崩塌、职业声誉尽毁、乃至……灵魂彻底沉沦所铸就的冠冕,才配得上我——暗影的女王。”
她微微扬起下巴,镜中的影像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、令人胆寒的孤高与疯狂。
窗外的雨,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,冲刷着这座城市的一切,却无法洗去这间温暖牢笼里弥漫的、无声的硝烟与冰冷的杀意。荆棘王座已然铸就,匿名的刀锋已然出鞘。而远在诊疗室中的顾屿,正站在悬崖边缘,脚下的土地,已经开始松动。一场以“治愈”为名的狩猎,猎物与猎手的界限,在冰冷的黑玫瑰绽放的瞬间,已变得模糊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