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凉如水，残月如钩，清冷辉光遍洒荒野，却驱不散这方天地间弥漫的亘古寂寥。野草村的老槐树，虬枝苍劲静默矗立。
槐树之下，玄机子与虞缈席地而坐。老道自袖中取出一个青玉酒葫芦，其上隐有流光，古朴盎然。他拔开塞子，仰头灌了一口，一股清冽中带着奇异芬芳的酒香瞬息间弥漫开来，竟让周遭的草木换发第二春，夜的寒意亦被驱散不少。村民们早已得了“仙长”示意，各自回屋，门户紧闭，不敢探听分毫。
虞缈正襟危坐，身躯挺拔如松，目光炯炯，凝视着玄机子。他心中波澜起伏，无数疑问盘旋，让他迫切渴望得到答案。
玄机子放下酒葫芦。他不再是平日里的玩世不恭，此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悠远，目光似是穿越了无尽的时空壁垒，望到了那颗在星海中孤独旋转的故土。
“小友可知，”玄机子终于开口，“我华夏故土，道法源远流长，并非世人眼中那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，亦非仅仅是祈福禳灾、趋吉避凶的风水玄学那么简单。”
玄机子顿了顿，继续道：“领我入道修行的师父，大抵是旁支，但他曾对我讲过，道家追求是天人合一，长生久视，勘破生死玄关，求得大逍遥，大自在。其核心，亦在八个字——‘内求于己，返本归元’。”
“内求于己，返本归元？”虞缈口中咀嚼着这八个字，只觉一股莫名的道韵在心间流淌。
“然也！”玄机子颔首，眼中露出追忆，“我道家先贤，智慧如海，早已洞悉宇宙生灭之奥，明了外物终有尽，唯有己身是真舟。故而，他们开创的修行法门，与那些吞吐天地灵气、炼化日月精华的路子，既有相通之处，亦有独到之妙。”
他话锋一转，声音中带着自豪：“小友可曾听闻《道德经》？”
虞缈点头：“略有耳闻，据闻是道家无上典籍。”
“不错，《道德经》五千言，字字珠玑，蕴含宇宙大道，修身治世之理。更有《黄庭经》，直指人体脏腑奥秘，阐述‘三丹七窍’之玄。还有那《周易参同契》，被誉为‘万古丹经王’，详述内丹修炼之次第，‘炼精化气，炼气化神，炼神还虚，炼虚合道’，一步一重天，直指金丹大道，乃至破碎虚空！”
玄机子每说出一部典籍，虞缈的心神便更为震动。他虽精通《玄元指迷》，但那更多是术数推演、趋吉避凶的应用之法，于真正的“修炼”本身，尤其是直指生命本源的修行，所知极为有限。
此刻，玄机子的话语，无疑为他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巨门，门后是波澜壮阔、深不可测的全新天地！
他下意识地将玄机子所言，与自己从那神秘兽皮残卷中艰难领悟出的“身内宇宙”、“本源真我”、“万物皆有灵，己身即乾坤”等零散理念相互印证。
刹那间，虞缈如遭雷击，浑身剧震！
“身内宇宙……内求于己……”
“本源真我……返本归元……”
“炼精化气……己身大药……”
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词句，此刻竟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，迸发出耀眼的火花！他骇然发现，两者之间，竟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，甚至在某些最为核心的思想上，达到了匪夷所思的高度契合！
难道……难道那兽皮残卷的源头，与地球的古老道家，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？
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，努力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。地球，在他固有的认知中，是一个科技发达，但灵气匮乏，近乎末法之地。可如今玄机子所言，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。原来，故土也曾有过如此辉煌灿烂的修炼文明！
“道长，”虞缈声音略带干涩地问道，“既然故土有如此精深的修行法门，为何……为何晚辈所知，地球灵气稀薄，修行艰难，几近于无？”
玄机子闻言，眼中闪过复杂，叹息道：“此乃故土修行界最大的痛处，亦是最大的谜团之一。小友所言不差，如今的地球，确实灵气衰竭，已不适合传统的吞吐天地灵气的修炼方式。这便是所谓的‘末法时代’。”
“末法时代……”虞缈喃喃自语，这个词他并不陌生，却从未想过会与自己的故乡联系得如此紧密。
“然而，”玄机子话锋再转，“我道家先贤，早已预见到此等局面，或说，他们开创的‘内求’法门，本就有着应对此等变局的深意。故土虽天地灵气不显，但‘内景’修行，以自身为鼎炉，以神意为水火，熬炼己身精、气、神，凝练‘身内大药’，这条路，从未真正断绝！”
他伸出手指，在虚空中轻轻一点：“性命双修，符箓召神，阵法通天，丹道逆命，占卜先知……这些都是‘内求’体系下衍生出的璀璨分支。只是，在灵气衰竭的大环境下，许多高深传承难以为继，或隐于山林，或断于岁月长河，才使得这些瑰宝蒙尘，不为世人所知。”
虞缈听得心驰神往，原来地球的修行体系竟也如此庞大且完善！符箓、阵法、丹道……这些名词，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通往至高境界的道路。
“只是……”玄机子语气一沉，带着怅然与迷惑，“那些真正修出大成就，甚至传说中破碎虚空、白日飞升的仙神，如道门三清、天庭玉帝，乃至更为古老的上古炼气士……他们，似乎早已离开了地球，与那方生养他们的天地……近乎断绝了所有实质性的联系。”
“只留下一些模糊的道统，以及渐成神话的传说。这，便是所谓的‘神话断层’。”
“神话断层！”这四个字如同重锤，狠狠敲在虞缈心上。
他猛然想起了爷爷临终前，那句断断续续、饱含深意的话语：“这世道……快变了……要……小心……”以及地球上那种“有神像，无真仙；有传说，无显圣”的诡异现状。
难道，地球曾经也是一个神仙满天飞，大能遍地走的辉煌修炼世界？只是后来，发生了一场无法想象的惊天巨变，导致了所有顶尖强者的集体消失或离去？
这“神话断层”的背后，究竟隐藏着何等恐怖的真相？
虞缈越想越觉得心惊，他手中的兽皮残卷，其核心理念与地球道家的“内求”思想如此契合，莫非其创造者苍玄道尊，当年也曾接触过类似的传承？或者说，正如玄机子所暗示的，宇宙间的“内求”至理，本就是相通的？
他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，决定将自己修行中的一些感悟与困惑，选择性地向玄机子请教。这既是求道，也是一种试探。
“道长，”虞缈拱手，语气恭敬，“晚辈不才，平日里也曾尝试感悟自身气机流转，偶有所得。只是发现，这自身之气，初始之时微弱如游丝，运行起来更是滞涩不堪，如老牛拉车。且若稍有不慎，引导不当，便易引发气血逆乱，反噬自身，不知可有稳妥精进之法？”
他隐去了兽皮残卷的来历，只说是自己偶有所悟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玄机子的反应。
玄机子闻言，原本悠远的目光骤然一凝，两道精光自他眸中射出，如同实质般落在虞缈身上，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。
虞缈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，但他坦然相对，目光清澈。
片刻后，玄机子眼中的精光敛去，露出讶异，随即化为赞赏：“哦？小友竟能自行感悟到‘先天祖炁’？难得，当真是难得！”
“先天祖炁？”虞缈一怔，这个名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。
玄机子抚须笑道：“然也。人身有三宝，曰精、气、神。而这‘气’中，亦有先天后天之分。后天之气，乃水谷精微所化，呼吸吐纳所得，易得易散。而‘先天祖炁’，乃受之于父母，藏之于肾，是为生命之本源，造化之根基，万法之基石！寻常人若无特定法门引导，此炁终其一生亦不过是维系生命，难以察觉，更遑论主动引动修行了。”
他深深看了虞缈一眼：“你能自行感悟并尝试引导，足见你悟性不凡，且与此道有缘。初行此炁，确如你所言，微弱滞涩，如御烈马，不可强求，亦不可急躁。当以‘虚静’为要，心无杂念，身无妄动。”
“《黄帝内经》有云：‘恬淡虚无，真气从之；精神内守，病安从来？’此即是至理。你可辅以‘存思’之法，观想天地自然之象，如旭日东升，江河奔流，草木生发，引自身祖炁与之共鸣，而后缓缓导引，使其归于丹田气海，再循经脉而行，如春雨润物，潜移默化。”
玄机子随口点拨的几句，皆是道家养气、行气的精要之言。虽然只是基础理论，但对虞缈而言，却不啻于醍醐灌顶，拨云见日！
兽皮残卷上关于“本源真我之炁”的诸多晦涩描述，以及一些行功路线上的关隘，此刻竟豁然开朗！
例如残卷中提到“引真我之火，燃命轮之光”，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，现在结合玄机子“存思”、“引炁归元”的说法，便明白这“真我之火”或许就是指高度凝聚的神意，而“命轮之光”则是被激活的先天祖炁！
“多谢道长指点！”虞缈真心实意地躬身行了一礼。玄机子的这番话，胜过他数月乃至数年的独自摸索。他也更加确信，自己从兽皮残卷上摸索出的这条“内求”之路，不仅是可行的，而且与地球古老的道家智慧一脉相承，甚至可能同出一源！
他对玄机子的警惕之心，因此消减了不少，但仍未完全放下。毕竟，这位老道的出现太过突兀，其真实目的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。
沉吟片刻，虞缈决定再试探一番，旁敲侧击地问道：“道长，晚辈有一事不明，斗胆请教。敢问道长，除了你我二人，是否还有其他故土之人，机缘巧合之下，流落至此方世界？或者说，道长是否曾听闻过，在遥远的过去，有哪位惊才绝艳的故土前辈，也曾走过类似的‘内求’之路，并在此界留下了惊天动地的传承？”
他问这话时，心中其实在暗指那神秘的苍玄道尊。
玄机子闻言，端起酒葫芦又饮了一口，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起来。他沉默了片刻。
“故土流落此界者……”玄机子缓缓道，“宇宙之大，界域无穷，时空错乱，因果纠缠，或许有之，但茫茫人海，生灭不定，想要寻觅，不啻于大海捞针。贫道这些年来，也曾留意，却始终未有所获。”
他话语一顿，看向虞缈：“至于你所说的，走‘内求’之路并留下传承的前辈……贫道所知亦是有限。不过，大道三千，条条可证混元。宇宙之玄奇，远超你我想象。或许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遥远纪元，确有故土先贤曾踏足此界，惊鸿一现，播下道种，也未可知。”
玄机子并未直接回答关于“苍玄道尊”这类具体人物的问题，回答得模棱两可，滴水不漏。这让虞缈无法判断，他是真的不知，还是有所保留，不愿多谈。
但从玄机子的话中，虞缈还是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——地球可能并非孤例，宇宙中或许存在着共通的“内求”大道！这让他对苍玄道尊的来历，以及兽皮残卷与地球道法的深层联系，产生了更多的猜测和联想。
他决定暂时不再追问此事。今日所得，已然足够他消化许久了。
一番长谈，不知不觉间，夜色已褪，东方天际悄然泛起了一抹鱼肚白，晨曦微露，驱散了最后的黑暗。
玄机子饮尽了葫芦中的最后一滴酒，满足地咂了咂嘴，缓缓站起身来。他拂尘一甩，灰白色的道袍在清晨的微风中微微飘动，竟有几分仙风道骨、超然物外的气韵。
“虞小友，”玄机子目光落在虞缈身上，“你我相逢，亦算是一场缘分。贫道观你根骨虽非世间绝顶，然悟性尚佳，心志坚定，且身怀几分故土修行者最为难得的‘道心’。这很好。”
他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意味深长：“这方天地，水深得很，远非你眼前所见这般平静祥和。诸多大秘，诸多因果，牵扯甚广，非一时能够道尽。”
虞缈心中一凛，知道玄机子所言非虚。
“贫道此来青木界，本是循着一丝冥冥中微弱的因果牵引，如今事了，也是时候离去了。”玄机子淡淡说道。
虞缈心中一动，虽然与玄机子相处时间不长，但对方所揭示的故土秘辛，以及修行上的指点，都让他受益匪浅。此刻听闻他要离去，竟生出几分不舍。
“道长这就要走了？”
玄机子微微一笑，颔首道：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不过，临别之际，贫道见你眉宇间似有迷惘，前路未明，便为你卜上一卦，算作你我同乡之谊，稍尽绵薄之力，如何？”
卜卦！
虞缈心头猛地一跳！他深知，以玄机子这等深不可测的修为，其卜算之术，绝非凡俗江湖术士那些糊弄人的把戏可比，必然蕴含着洞悉天机、指点迷津的莫大威能！
他当即起身，郑重地对玄机子深施一礼：“如此，便有劳道长了！晚辈感激不尽！”
玄机子坦然受了他这一礼，而后退开几步，立于晨曦微光之中。他神色一肃。
只见他并指如剑，口中念念有词，似是吟诵着某种古老而玄奥的咒文。随着他的吟诵，他指尖竟开始泛起淡淡的清光，四周的空气也凝滞了一瞬。
紧接着，玄机子双眸之中，有无数星辰幻生幻灭，日月轮转沉浮，丝丝缕缕玄奥莫测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开来。
刹那间，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缥缈难测，与这方天地大道隐隐相合，不再是那个有些邋遢的老道，而是一位执掌乾坤，俯瞰众生的天机神算！
虞缈屏住呼吸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玄机子的一举一动，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忐忑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