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慕转过身时,七年来,他无数次在梦里演练重逢的场景,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,隔着一张病床,谈着最伤人的“医药费”。
“苏晴,”他往前走了一步,皮鞋擦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,“我们能不能……”他顿了顿,压下喉间的涩意,“把我的电话和微信,从黑名单里拉出来?”
空气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。
苏晴始终没抬眼看他,她盯着自己脚背上的纱布,那里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,像一枚丑陋的勋章,提醒着她和他之间隔着的、七年的泥泞现实。
“林总,把付款码给我吧。”她突然开口,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,仿佛没听见他的话,“医药费,我现在转给你。”
林慕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投入冰窟。
他看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上的线头,原来,在她心里,他们之间只剩下这几百块的医药费,和一个需要被“偿还”的债务。
“苏晴……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在你眼里,我和你之间,就只剩下这几百块钱了吗?”
苏晴终于抬起头,目光却掠过他的肩膀,落在窗外的月亮上。
“不然呢?”她扯了扯嘴角,“林总,你是高高在上的首富,我是在夜店端盘子的服务生。我们之间,除了这几百块钱,还能有什么?”
“我们之间有过……”林慕的话卡在喉咙里——有过紫藤花架下的拥抱,有过图书馆里的牵手,有过他规划了无数次的未来。
可那些话在她此刻冰冷的眼神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可笑,她用“林总”两个字,轻易就划清了界限,将过去的一切都封进了名为“黑名单”的盒子里。
林慕举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,苏晴突然伸手,动作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——她一把抢过他的手机,指腹在冰冷的屏幕上翻飞,像演练过千百遍。
“你……”林慕的质问卡在喉咙。
下一秒,锁屏应声而解。
屏幕亮起的瞬间,他瞳孔骤然收缩——她输入的密码,是“0616”,九年前他们确定关系的那天,那个他从未改过、以为早已被她遗忘的恋爱纪念日。
苏晴没看他震惊的脸,指尖熟练地划开界面,找到“收付款”,调出那串二维码,她的旧手机屏幕裂着蛛网纹,扫码框对准林慕手机的瞬间,他清晰地看见她拇指关节处因常年搬砖留下的茧子,和当年在图书馆握笔时判若两人。
“滴——支付成功。”
机械的提示音打破死寂。
苏晴把他的手机扔回床上,“医药费,两清了。”
林慕僵在原地,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收款记录,七年来,他无数次猜想她是否还记得这个密码,猜想她拉黑他时是否有过一丝犹豫,此刻答案以最残酷的方式砸在他面前——她记得,记得比他以为的更清楚,却宁愿用它来完成一场冰冷的交易。
“你没忘。密码……你没忘。”
苏晴猛地抬头,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瞬间慌乱起来。
“不过是……以前随便记的。”她别过脸,盯着输液管里滴落的液体,“林总这种大人物,密码大概也懒得换。”
懒得换?林慕在心里苦笑。
“苏晴,”他向前一步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,“如果……”
“够了!”她突然打断他,眼里闪过一丝脆弱的光,很快又被坚冰覆盖,“林总,我说了两清了。你是首富,我是服务生,别再见面了,对谁都好。”
她的话像一把钝刀,缓缓割开他试图维系的温情。
林慕看着她苍白的脸,看着她脚上渗血的纱布,终于慢慢后退一步,捡起床上的手机。
屏幕还亮着,付款码的绿光映着他眼底的失落,也映着她别过脸时,悄悄滑落的一滴泪。
原来有些纪念日,即使刻在心底,也只能用来支付一笔冰冷的医药费。
“晴晴,你的电话号码……”他还想说什么,却被苏晴打断。
“我累了。”她闭上眼,侧过身背对他,声音带着明显的驱赶意味,“林总,谢谢你送我来医院,医药费我已经付了。没别的事的话,请回吧。”
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。
林慕站在原地,看着她蜷缩成一团的背影,看着病号服下嶙峋的肩胛骨,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他曾以为只要找到她,就能把她从泥沼里拉出来,可现在才明白,真正困在泥沼里的人,是他自己。
他轻轻叹了口气,将搭在她肩上的西装外套又掖了掖,盖住她裸露的手臂。
“好好休息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,“有事……打这个电话。”他把自己的私人号码写在床头柜的便签上,然后转身,一步步走出了急诊室。
门被轻轻带上的瞬间,苏晴猛地睁开眼,泪水终于决堤而出,她抓过便签纸,看着上面熟悉的数字,她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。
她不是不想看他,她是不敢。
她怕一旦松开手,那点可怜的自尊就会彻底崩塌,更怕再次连累他,让他也坠入她这无边的黑暗里。
林慕退到病房门外时,后背撞上冰冷的金属门板,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,走廊的声控灯在他头顶忽明忽暗,他抬手抵着额头,指缝间渗出的湿热触感,让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哭声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,他不敢哭出声,怕惊扰了病房里那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。
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西装袖口蹭过眼角,带出滚烫的泪滴,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苏晴赤脚狂奔的背影、脚掌上狰狞的伤口,还有她抢过手机时,指尖划过“0616”密码的熟练——那串他珍藏了七年的数字,如今只换来一句“医药费两清”。
七年前的紫藤花架、图书馆的午后阳光、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的月牙……那些画面像被打碎的玻璃,混着夜店的霓虹、工地的钢筋、她眼底麻木的荒芜,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。
“呜……”一声压抑的哽咽冲破喉咙,他赶紧用手背堵住嘴,原来她不是消失了,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,被生活碾磨成了他几乎认不出的模样,而他却在大洋彼岸,靠着一只猫的陪伴和药物的麻痹,苟延残喘。
“林总?”路过的护士投来关切的目光。
他慌忙转过身,背对着人,胡乱抹了把脸。
镜子里映出的男人,眼底通红,领带歪斜,哪还有半分首富的模样。
他深吸一口气,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,却在吸气时尝到了泪水的咸涩。
就在这时,病房门内传来苏晴翻身的声响,伴随着细微的呻吟。
林慕猛地回头,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,直到确认那只是她熟睡的动静,才缓缓直起身。
他看着门板上模糊的倒影。
“至少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指尖轻轻贴上门板,仿佛能透过冰冷的金属触到里面人的体温,“至少她还活着。”
是啊,她还活着。
不是他七年来反复恐惧的“死了”,不是侦探报告里模糊不清的“查无此人”。
她活着,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,用力地、哪怕狼狈地活着,这就够了,至少比他无数次设想的最坏结局,要好上千倍万倍。
他用袖口狠狠擦了把脸,抑郁症的阴霾还在眼底盘旋,躯体化的钝痛还在胃里翻搅,但有什么东西,在确认她还活着的那一刻,悄然改变了。
“活着就好……”他对自己说。
走廊的声控灯终于彻底熄灭,将他笼罩在黑暗里。
但林慕没有动,只是靠着门板,在无边的寂静中,一遍遍告诉自己:她还活着。
这四个字像微弱的光,刺破了他七年来构建的绝望牢笼,哪怕前路依旧泥泞,至少,他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。